壹 樂 也
綠 仙 姑 阿 普 珊

年 輕 時 想 出 國 唸 書 ， 喜 歡 畫 畫 ， 就 求 媽 媽 ： 「 我 要 去 法 國 ！ 」 「 不 行 。 」 母 親 說 ： 「 你 那 麼 愛 喝 酒 ， 去 了 法 國 ， 一 定 變 成 酒 鬼 。 」 當 今 想 起 ， 要 是 真 的 去 了 ， 絕 對 會 中 酒 精 毒 ， 客 死 他 鄉 。 為 什 麼 這 麼 說 ？ 因 為 從 小 就 迷 戀 一 種 叫 「 阿 普 珊 ABSINTHE 」 的 酒 ， 顏 色 是 深 深 的 綠 ， 也 叫 GREEN FAIRY ， 我 把 它 譯 成 「 綠 仙 姑 」 。 最 初 是 在 瑞 士 製 造 的 ， 用 大 茴 香 、 茴 香 、 八 角 和 一 種 叫 WORMWOOD ， 中 文 「 蛔 蒿 」 的 藥 材 ， 加 了 純 酒 精 浸 在 水 中 ， 再 一 次 又 一 次 地 蒸 餾 出 來 ， 一 般 的 阿 普 珊 的 酒 精 是 四 十 五 巴 仙 到 七 十 五 巴 仙 ， 最 高 的 還 去 到 八 十 二 巴 仙 。 千 萬 別 把 「 度 PROOF 」 和 「 巴 仙 」 混 亂 ， 兩 度 才 有 一 巴 仙 。 八 十 二 巴 仙 ， 就 等 於 一 百 六 十 四 度 了 。


傳 到 法 國 來 ， 大 行 其 道 ， 在 一 九 一 ○ 年 一 年 喝 三 億 六 千 萬 公 斤 的 阿 普 珊 ， 比 紅 白 餐 酒 加 起 來 還 多 。 有 種 種 的 傳 說 ： 喝 了 阿 普 珊 後 會 產 生 幻 覺 ， 和 迷 幻 藥 LSD 一 樣 ， 因 為 「 蛔 蒿 」 會 製 造 出 一 種 叫 THUJONE 的 化 學 物 ， 令 人 神 經 錯 亂 ， 但 也 使 飲 者 自 由 奔 放 ， 最 適 合 崇 拜 波 希 米 亞 精 神 的 藝 術 家 。 最 強 烈 的 一 個 印 象 來 自 梵 谷 ， 據 說 他 是 喝 了 阿 普 珊 之 後 才 去 割 耳 朵 的 。 這 也 許 他 本 人 的 精 神 早 就 有 問 題 。 但 是 ， 如 果 沒 喝 的 話 ， 也 不 會 畫 出 《 星 星 的 夜 空 》 那 種 常 人 不 能 想 像 的 名 畫 來 。 DEGAS 的 畫 中 ， 一 男 一 女 ， 女 的 喝 了 阿 普 珊 ， 雙 眼 無 神 ， 此 畫 還 掛 在 巴 黎 的 博 物 館 MUSEE D' ORSAY 。 MONET 的 《 喝 阿 普 珊 的 人 》 就 沒 那 麼 負 面 ， 畫 一 個 戴 高 帽 的 紳 士 ， 左 邊 放 了 一 杯 阿 普 珊 ， 表 情 懶 洋 洋 。 大 家 也 以 為 侏 儒 畫 家 拉 脫 爾 畫 的 肯 肯 舞 女 郎 ， 如 果 不 是 喝 了 阿 普 珊 ， 沒 跳 得 那 麼 瘋 狂 。
文 學 家 左 拉 也 提 過 阿 普 珊 ， 王 爾 德 更 是 愛 好 者 ， 常 說 喝 了 飄 飄 欲 仙 。 海 明 威 在 《 下 午 的 死 亡 》 一 書 中 更 提 到 阿 普 珊 雞 尾 酒 的 做 法 。 那 麼 多 人 為 阿 普 珊 迷 ， 一 定 有 它 的 道 理 ， 當 年 它 在 法 國 已 被 禁 止 ， 但 是 我 去 的 話 ， 非 找 到 黑 市 的 酒 來 喝 不 可 ， 就 算 那 些 產 生 幻 覺 的 傳 說 不 是 真 的 ， 也 會 因 它 的 酒 精 強 度 ， 而 喝 到 中 毒 的 。 喝 阿 普 珊 ， 還 有 一 種 儀 式 ， 那 就 是 用 一 個 底 部 是 球 形 的 高 腳 杯 ， 上 面 V 字 形 的 口 上 ， 架 上 了 一 根 特 製 的 茶 匙 。 茶 匙 的 柄 上 有 一 凸 出 之 處 ， 方 便 飲 者 把 它 擺 在 杯 口 。 （ 這 種 茶 匙 刻 很 特 別 的 圖 案 ， 當 今 已 被 視 為 收 藏 品 。 ） 匙 中 擺 一 塊 方 糖 ， 把 冰 水 慢 慢 倒 入 ， 經 過 糖 流 進 杯 內 ， 那 球 形 容 器 中 裝 了 阿 普 珊 ， 以 五 對 一 的 比 例 加 水 。 水 一 遇 到 阿 普 珊 ， 就 變 成 了 乳 白 色 了 ， 之 後 豪 氣 地 一 口 乾 掉 ， 是 最 正 宗 的 喝 法 。 為 探 究 那 快 感 ， 有 人 還 認 為 把 阿 普 珊 浸 濕 了 方 糖 ， 點 了 火 ， 才 喝 的 ， 但 這 只 是 傳 說 而 已 ， 沒 人 那 麼 喝 的 。 如 今 才 知 ， 阿 普 珊 並 沒 那 麼 神 奇 ， 而 且 在 中 東 地 區 自 古 以 來 喝 的 ARAK 和 希 臘 的 OZZO ， 都 是 同 一 系 列 以 茴 香 蒸 餾 的 酒 ， 不 過 不 加 蛔 蒿 而 已 。
阿 普 珊 的 幽 魂 還 一 直 徘 徊 在 法 國 民 間 ， 禁 止 之 後 ， PERNOD 這 個 酒 廠 繼 續 生 產 有 甘 草 和 八 角 味 的 茴 香 酒 ， 另 一 個 酒 廠 叫 RICHAD 的 也 同 時 生 產 。 法 國 人 愛 喝 這 兩 個 牌 子 的 酒 愛 到 極 點 ， 你 到 鄉 下 的 酒 吧 ， 就 看 到 人 人 在 喝 ， 跟 他 們 叫 一 聲 PERNOD 或 RICHAD ， 酒 保 便 拿 出 一 個 水 杯 ， 倒 了 一 份 酒 進 去 ， 再 給 你 一 壺 水 ， 溝 了 之 後 ， 奶 白 色 的 液 體 就 出 現 了 ， 樣 子 像 消 毒 水 「 滴 露 」 一 樣 ， 不 喜 歡 的 人 喝 了 ， 也 說 味 道 和 「 滴 露 」 一 樣 。 PERNOD 和 RICHAD 這 對 死 敵 ， 終 於 在 一 九 七 五 年 合 併 ， 成 為 世 界 最 大 酒 商 之 一 ， 南 征 北 戰 ， 買 了 白 蘭 地 的 拿 破 崙 、 威 士 忌 的 芝 華 士 、 香 檳 的 PERRIER JOUET 、 波 奔 威 士 忌 的 野 火 雞 、 餐 酒 的 JACOB'S CREEK 和 伏 特 加 ABSOLUT 。 在 背 包 旅 行 的 年 代 ， 到 了 巴 黎 ， 即 刻 叫 友 人 替 我 找 阿 普 珊 ， 一 杯 又 一 杯 地 隔 方 糖 喝 ， 雖 然 酒 精 度 極 高 ， 但 已 加 了 水 ， 當 年 的 身 體 又 是 最 佳 狀 態 ， 沒 有 泥 醉 ， 但 絕 對 有 王 爾 德 形 容 的 飄 飄 然 。 在 一 九 八 八 年 法 國 解 禁 之 後 ， 阿 普 珊 已 無 當 年 光 彩 ， 製 作 還 是 繼 續 ， 但 在 賣 酒 的 專 門 店 中 也 難 找 到 。 久 未 嚐 此 酒 ， 一 次 在 巴 黎 向 黎 智 英 提 及 ， 他 太 太 記 得 ， 後 來 千 方 百 計 找 到 一 瓶 ， 送 了 給 我 。
即 刻 打 開 來 喝 ， 發 現 酒 精 程 度 已 弱 了 許 多 ， 是 較 喝 PERNOD 及 RICHAD 強 一 點 罷 了 ， 有 點 失 望 ， 但 也 感 謝 黎 太 太 的 好 意 。 去 年 去 了 布 達 佩 斯 ， 藥 酒 ZWACKS 老 闆 也 送 了 一 瓶 捷 克 產 的 阿 普 珊 ， 酒 精 只 有 五 十 五 巴 仙 ， 但 也 比 一 般 只 有 四 十 多 巴 仙 的 白 蘭 地 和 威 士 忌 烈 得 多 。 一 口 一 口 的 綠 仙 姑 喝 進 肚 ， 最 先 是 溝 了 水 ， 但 嫌 不 過 癮 ， 拿 來 淨 飲 ， 愈 喝 愈 多 ， 把 整 瓶 乾 了 。 當 今 我 酒 量 已 失 ， 還 能 這 麼 為 阿 普 珊 迷 ， 如 果 年 輕 時 在 巴 黎 夜 夜 笙 歌 ， 當 今 還 有 命 嗎 ？ 真 佩 服 媽 媽 的 先 見 之 明 。

蔡瀾